滞洄之水:云末王冕

<夜:笔落之间>

急促的指尖刮擦着纸页。
一群人围在一起,以寻求一场失败过数次的实验的突破点。
焦虑、恐慌、或是期待,随着一滴浑浊的汗液,滴落于笔尖。
“实验数据出来了,和预期的结果并不在可控误差之内。”一张张红色的警示递于他眼前,可他的对外能力只留下了敷衍。
歪歪扭扭的字迹无法阻碍他思绪的平展。这是他数月来重复得到的结果,可他终归是想不通哪里出现了问题。
每一处回勾,每一处凝笔,都已在他的脑海中复演了千次。可实际的数据再一次推翻了他的思绪,他想要擦拭额头上的汗水,却只发现手依旧不听使唤地刻写那诅咒般的回音。
“教授,我们可以用机器来辅助运算…”一位俯身上前的助理还没说完,就被一旁的手套拉回,并捂住了全场的惊心。
“不,不…”干涸而刺耳的声音从他的喉咙中抢出,但后调渐转为平常。“前几次的计算中间值,总是古怪地在机械电流中隐匿。那并不正确,并不…”
直到一抹猩红弄脏了他的符号,他才惊醒于纸页上狂舞的墨迹。
“或许是您过劳产生的幻觉…在多次复验下,机器是永远不会出错的,只有我们的操作直接干扰着计算结果。”
“而这,正是我来此处的原因。”刚刚的助手一转礼貌的态度,推开被污染的纸页并嫌弃地扯下工牌,转而从口袋中拿出亮黑色的胸针。
“无意冒犯,事实便是负责人对你的表现很不满意,所以成立了新的小组,来接替‘三元机’的部分设计工作。”
还没等他看清胸针上的文字,助手早已郑重地将其收回。
“便于交流,以后称呼我为‘墨谔’即可。对的,我便是此项目的最终负责人,不过现在…”
墨谔后退几步,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周围人的态度。“我会行使一些令人愉悦的、但对我而言依旧微不足道的权力。”
“在场的人只需要留下两个,其他人将按你们签署的协议被销毁。” 颤巍起身的教授被猛地按下,“别急,你不在这两个人的范围。”
持久的寂静。
“啧…既然没有人愿意留下,那便都撤走好了。” 墨谔快步上前拉开铁质的出口,微笑地看向在场的每个人。
“出于关怀,我已为你们申请到与家人通信十分钟的机会。除了你们在此的缘由外,一切话题都被允许。从现在开始计时。”
轻微的凉意将众人拍醒。一个个生命从他身边经过,愤怒、不甘、甚至是祈祷——墨谔在简单扫视后便关上了实验室的门锁,一个闪身便坐上了场内唯一的旋转椅。
“装大人可不容易…”墨谔将手臂挡着自己的眼睛,即便周围已不再有视线。“你说‘发现了至关重要的突破,可以提前终止实验’,体现在?”教授从口袋中拿出了一个同款胸针,不同的是上面环绕着一圈淡红色的光影。
“我并不会浪费这唯一的直接通信的机会,请随我来。”刚刚被“气得不轻”的教授利索地站起,随墨谔走向了实验区。
“可刚才他们说实验结果…”墨谔瞥向一旁的报告,再次确认了自己的疑虑。
但眼前新的景色让他一时忘了寻求回复。
躺在实验台上的受试体,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他们面前。不同的是,他的每一寸肌肤都凸显着铁质的碎屑。
墨谔上前轻触他的手臂,却发现自己的鲜血停滞于回撤的轨迹。
“我们已成功往他身上的所有细胞中嵌入微型芯片,并保留着生命的半数特征。”
“实验可以批量重复吗?” 墨谔打量着悬浮于空中的血滴,边用随身携带的机械相机拍下这一幕——可在吐出的相纸上一切如常。
“机械源于生命创造的知识,唯有生命能够解构生命。我已掌握了机械电流消失的规律,逆向运用它窥见了造物主留下的奥秘。”
“在这里发生的一切,将为更好的未来留下伏笔。”
“嗯…”墨谔交叉着双手,快速考量着刚刚的话语。“这的确是称得上完美的发现。不过,在场的所有结果,无论是你笔下的还是实验报告反映的,均无法支持你的口述,更别提这一现象。”
“所以,是什么隐瞒住了所有人,甚至是客观结果?” 墨谔警惕地大步与教授拉开距离,边按下胸针上的发信器。
“我们都会融入机械的世界,这一切技术自然也借自未来。”教授微笑地朝受试体点头,目视着其突兀的褪去了成功的痕迹。
而在这之前,猜想与奇迹间尚有距离。

<一:来自祂的礼物>

猛烈的阳光溅射于粉末之间。
坐在后几排的少年,正自顾自地在草稿纸上勾画着。
“我们看下一题,这道题的答案是…攸羽?”
少年猛然站起,急忙推离同桌早已迟钝的手臂,边将自己的练习册摊到相同的页数。
“呃…”攸羽看向那干净整洁的页面,慌忙地垂下身子,朝垫在草稿纸下的参考答案瞥去。
阳光在扬尘中切割出焦灼的光路。攸羽的指尖擦过数页参考答案边缘,纸页间发出轻细的簌响——不过已经太迟了。
一双大手不知何时已按在了攸羽堆放在桌面的书上。
“嗯,正确。坐下吧,所以这道题我们应该…”平和中略带冷淡的声音在教室里延续,丝毫不在意是否有人游离于旁处。
…手机传来的震动,将攸羽从构造了数次的场景中拉回。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会给老师、会给其他同学带来什么坏印象,即便这早已是每隔几日就在不同人身上播放的“排演”。
“哎,烦心啊,好想要被直接塞满美好成果!” 攸羽在心中默默吐槽道。比起悔恨自己的不专心,更多的是厌恶自己偶然的霉运。
实际上,攸羽在草稿纸上涂抹的,正是自己从网络上看到的题目。他认为自己并不需要重复地朗诵那些课内“标配”的简单问题,除非它们因老师的一些过分强调,而张扬出足够的、体现在结果上的新意。
他仍在细细回味着自己在课堂上的举动,正如手机传来的震动并没停止。攸羽低头看去,惊讶地发现是一个快递电话——即便自己并没有网购的习惯,更别提把收货地址写在家附近了。
犹豫片刻,但当手指即将触碰到接听键时,震动声异常有默契地终止。清脆的敲门声随之响起,攸羽慌乱地踩上拖鞋,滑向门口。
稍微停留数秒,攸羽拉开了大门。
门外的电梯“叮”一声响,仿佛是送货人刚刚离开的余韵。攸羽探出头,走廊空无一人,只有声控灯在他头顶投下安静的窥探。
他将地上那金色的长方形包裹拿进屋,关上门。
触感微凉。但更令他惊奇的是,这一个没有胶带、没有收货信息的包裹,正上方的“第九边缘研发中心”的烙印在灯源下泛着哑光。
心跳莫名快了些。寒意混杂着兴奋,攸羽用一旁的裁纸刀小心翼翼地划过包裹的一条棱边。
金色的表面愈发暗淡,包裹外壳渐向透明。等候片刻,攸羽便看到了奇异的物件:深灰色的丝绒衬垫上,是一枚形状并不常规的U盘。
好奇心驱动着他,警惕心拉扯着他。攸羽用哆嗦的手指轻抚着金属质的表面,边将其连接到自己的手机上。
一瞬间,灯火寂灭。
唯有手机屏幕上循环的蓝光,映衬着攸羽淡灰色的发丝,与芽黄色的疑虑。
呼吸声被注意力盖过。攸羽几乎能听见自己血管的跳动声,与那蓝光无声的脉动隐隐合拍。
就在攸羽起身想要开灯时,屏幕停止了波动,凝固成一行极其简洁、棱角分明的白色文字,悬浮在深渊般的蓝底之上:
“欢迎使用应用统一体,已接入所有权限。”
字幕褪去,如常的桌面并没出现。
在那视觉的尾端,一个突然涌现的黑白块正在吞噬着所有可见之物:分页逐步消失、组件接连破灭,速度越来越快的它,最终顿止于空无一物的屏幕中央。
略带戏剧性地,手机的物理边界也在这一刻失形:黑白块冲出了玻璃质的约束掉落于攸羽的手心,略带滚烫地向这位全新的受邀者发出使用申请。
“哎呦我去!” 攸羽再也忍受不住如此严肃的场景。
“至少把灯打开再装啊,现在我连开关都看不见了…”嫌弃的音调尚未传入攸羽脑海中,屋内的灯光尽数亮起。
“提示:您可调用所有可联网的接口。”一行黑色的小字滚动在攸羽的智能手环上,打断了其寻找手机蓝牙的过程。
“这么说的话…给我点一个‘吃了么’外卖?”
“无可指定具体调用。本应用已将所有餐饮订购协议集成至单一交互接口。请提交具体餐食需求,本产品为会您在上千款领劵平台中匹配最优消费解。”
柔和的月光漫过窗帘,在手环上留下令人恍惚的神迹。
莫名的亲和感让攸羽抛下了应有的警惕心,转而去探索各种新鲜且更加宏观的操作。他知道这样一份唐突的礼物并不会长久:
但比起停下来去深思其来源与出路,不如先把握住现下的时隙。

<二:遥远世界的巡航者>

恰逢双休日。
攸羽所在的学校,每个月末都会安排一次较大的休息:而在其他时候,只为学生们保留了一个下午的自由时间。
当然,节假日总能够打破平凡而忧郁的轨迹。正如这个令人疑惑的黑白块一样,让攸羽突然间有了探索外界的好奇。
“所以,你把我的手机吃了,我还怎么玩游戏?” 攸羽轻扣着仍保有低级功能的手环,不由地叹气。
“提示:您可下达指令,本产品可为您完成游戏任务。”
“那把每日委托做了怎么样?”
持续的沉默。手环突发暗淡,停留在显示时间的页面。
枯燥的生活模式并未回归。攸羽在等候了大概一小时后,被一直凝望的手环再度亮起,只见上面滚动着:
“已为您完成市面上所有免费游戏的委托任务,部分需付费购买的游戏已暂时跳过。您需授权支付共计二千四百三十二万…”
“取消!”心率在这一刻飙升至本周最高值,还未等手环完成播报,攸羽急忙将其拍灭。
“提示:已取消授权。”
低电量的警告从手环上弹出。
“也是,毕竟它完成了巨量任务,理应消耗很多电量。” 攸羽想着,边轻巧地解开手环腕带——可黑白块并未跟随着手环,而是直接掉落在攸羽手臂上。
“提示:手环仅做显示屏幕使用。” 攸羽望向脱离手腕的电子屏幕,不由得感叹于这一直率而又高调的设计。
“那你又是以什么能源运作的?” 攸羽朝手臂问道。
“信息补充:本应用在低能耗、且无需训练的生物细胞上运行。运行时以内源性糖酵解途径为主要供能方式。”
“那岂不是我在想什么你都知道了?那我还费劲说话…”攸羽在心底吐槽道,边后怕于自己的各种隐私已暴露无遗这一事实。
“提示:低级生物需要充分的交互感。我们致力于维护每一位用户的隐私信息…”手环连上电源的提示,打断了字幕的滚动。
“‘你们’是谁?”
“警告:未授权访问。”红色的字迹在屏幕上缓速流过。
攸羽忙在沙发上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,这正是他产生极度的警惕的表现。他在心中一字一字地想着:“那你的服务目标是什么?”
“信息补充:本产品尚旨在收集个人的生活信息,并构建和您行为模式一致的智能模型,这将助于您更便捷地调用定制接口。”
“倘若我拒绝被服务呢?” 攸羽将手环从充电口处扯下,目视着它的电量逐步归零。
…它并不应该如此冒昧,即便这是效率极高的体现。
攸羽沉重地呼吸着,似在对刚才得到的信息表示抗议,即便他更有可能是因消耗了太多能量而倍感倦怠。
简单地吃饭,洗碗,然后陪家人出去散步。
攸羽庆幸于他们并未询问“自己为什么不打游戏了”的事情,获取家长们正为此事感到高兴呢。
日子似乎回到了平常,攸羽非常希望自己能够这样想。
因为手臂上那个“悲伤的表情”正散发着猛烈的绿光,亮地攸羽睡不着觉。
“细胞原来能发出这种光么?”他困惑地想。
“提示:否定。本产品调用了移动终端中的硬件发光组件,旨在向用户明确传达本产品的运行状态与服务意愿。”
“那你可以把我的手…呃,移动终端吐出来吗?手臂上显示字太怪异了,手环屏幕也不够大。”
沉默了片刻,手臂上的表情转为疑虑。
“信息收集:数据本身不就是最大的成就么?”
“你们不是什么都能读取到吗?” 攸羽戳动着小表情,见它转换为更加委屈的神色。
“提示:部分神经编码方式具有个体特性。本产品需通过持续的交互数据,动态构建您的专属解码算法。”
“这么说的话,我只要不理睬你,不就行了?” 攸羽用另一只手将小表情盖过,但黑白块迅速地透过手掌跳跃到处于上方的手臂中。
“不过…当你们完成构建后,我会怎么样?”
“重复补充:这将助于您更便捷地调用…”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外地,越见单薄的白色被突入的金色打断。
“‘人造生命’将成为您迈向更宏远的未来的新身份。”
祂将成为永恒宇宙的巡航者,直到自愿地迷失于浩海之中。

<三:陷入混沌>

宁静的夜。
攸羽做了一个很长的梦。
在梦中,他变成了一个小方块,不断从各种知识库中拼接着应对用户的语句。
不仅如此,他还要在机体的内外游走以躲避白细胞的突袭,同时被迫接收来自一块块生肉的状态信息。
就在他千辛万苦搬运生物能量,以激活分散于机体各处的金属碎屑时,用户的一句简短的发问,又将他的工作成果归为零。
“啊!…”随着一声沉闷的大叫,攸羽猛然睁开双眼。
“提示:金属碎屑为前期构建智能模型的临时性架构模块。滞留期可控,无长期安全风险。”
“所以你连梦境都要监视吗!” 攸羽敲打着手臂上一个吹着口哨的机械表情,边起床将手环连上电源。
“提示:已为您点好早餐,请前往门口取件。”熟悉的字体滚动于手环上,攸羽瞥视手臂上消失的小表情,长舒一口气。
“你又不会赚钱,点什么早餐?” 攸羽简单穿上衣服,径直走向大门处。
可空无一物的大门口,猛然将攸羽从恍惚中拉回现实。
还问等他盘问小方块,一行急促的字迹已弹射到手臂上。
“提示:已再次确认送餐员拍摄图片的坐标。请您前往楼下取件。”小方块弹出一个“抱歉”的小表情,边用闪闪发光的粉色将新的提示圈起。
攸羽急促地穿好外出的衣服,生怕多等一秒会招来送餐员的催促电话——即便有一个小东西会模拟他的声音去交涉。
电梯早已停留在攸羽所在的楼层,或许是因为邻居昨天回来的较晚。
攸羽踏进电梯,金属门无声合拢:它将走廊的灯光切成细线,最终消失于他的视野边缘。
“十…九…”攸羽按下“1”层按钮,念叨着。
电梯开始下降,发出熟悉的、低微的嗡鸣。
攸羽靠在厢壁上,有些走神,不仅是想着那份未送上门的早餐。小方块在电梯显示屏上播放着小动画,丝毫不担心一旁的摄像头会拍下这一幕。
但数字跳到“1”时,电梯没有如预期那样停下后开门。它继续平稳地“向下运行”。
“这一点也不好笑…”攸羽用指尖轻敲一下电梯显示屏,抱怨小方块随便干扰这一涉及生命安全的信息。
但小方块反常地静默。电梯依旧平稳,灯光依旧明亮,甚至连那低微的机械嗡鸣都没有丝毫改变。
直到显示屏上突然从“-8”跃到“-10”,小方块才做出解释。
“提示:本服务基于九进制编写。”
“我不关心这个!我是想问…”但带有怒意的话还没说出口,攸羽突然捂住极为疼痛的脑袋跌坐在地上。
就如中暑后的昏迷一般,视线逐步裂解为一个个模糊的灰黑色块,直到一抹惊心的红色,将攸羽从幻境中拉回——那是一圈围绕着自己的“Warning”:小方块短暂失控,错误地将金属碎粒抛向空中。
破碎的世界重新被拼合起来,不过攸羽宁可这一切都是幻觉。
只因眼前的场景更为怪异:围成圆弧状的“石质手电筒”纷纷朝向自己,仿佛在期待着他按下石桌中央的鲜红色按钮。
“方块,这里是哪里?”无边的黑暗吞噬了他的声音,攸羽无法确定自己是否曾开口。
他试着向前走一步。鞋底与石面的触碰声惊人地庞大,并惊动了这里唯一的“主人”:那些手电筒窸窸窣窣地从底部边缘渗出黑色的液体,攸羽凭借红色光环的衬托才得以看清。
黑暗在收束着,攸羽已感受到从脚底漫向全身的凉意。
“通知:模型构造完成,正在剔除个性知识。”一行文字跃入视线。
“别在这时候进行系统更新啊!” 攸羽竭力克制住音调吐槽道。无法再做出过多思考的他,只得慌不择路地向前方冲去。
“信息补充:正在执行最终整合。当唯一知识库接入后,您基于个人记忆的局域知识库将被覆写,其管理权限将同步归档。”
到那时,或许已提前到现在:攸羽唯余下感性的冲动。
深黑的液体已爬上攸羽的小腿,他一拳砸向石桌上的按钮。
瞬间,数个手电筒的“中央石制灯管”推出,但迎面而来的不是攸羽渴求的光亮,取而代之的是自灯管内部倾泻而出的粘稠黑潮。
当希望尽归于绝望,唯有“生还”一词才能泛起波澜。

<四:浩海之外的陆地>

一系列仪器的滴滴声在“他”周围响起。
“攸羽”正向躺在操作台上的机体推入一管试剂。可就当他注入一半时,身后传来的巨大力量,使他整个人重重摔在冰冷的地面上。
“每次到这个环节时,便会出错。你们还没发觉什么吗?”记录员的声音从上方传来,略显不满地用犀利的眼神望着自己。
攸羽想要看清更多周围的情况,但发现自己的视野无法扭动。
“药剂生效的速度过快,未等机体适应机械化,便早已发生崩解。”记录员拍拍手,示意周围的操作员们停止这场测试。
“真不敢相信,那位负责人再而三地将这种残次品药剂作为‘阶段性成果’提交。”记录员扯下手套,嫌弃地丢弃在地上。
“启动三号实验台的幻境装置吧。是时候请那位大人物来看看,该把哪个失败团队清出去了。”
就在“攸羽”跌撞起身去回收已使用一半的试剂时,难掩惊恐地发现试剂随一阵浅淡的蓝光闪过,已被全部注入机体内部。
熟悉的头痛感再次出现,攸羽感觉自己像被磁铁锁定了一样,正被快速地从那副躯体中抽离。就当他试图眺望操作台上躺着的面孔时,手部突然传来的温柔触感将他拉回了“现实”。
睁眼,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。
可周围已不再是黑白,而是超脱他想象能力的一幅景色:
街道在呼吸。
只见标有“视觉模块”、“传感模块”的银色方块,正从传送带上接连滑出,精准地汇向中央接合点。每接触的一瞬,一个幽蓝色的数字在空中迸现、闪烁,又迅速隐入结构之中。随着更多“磁盘”组件有序嵌入,一个完整的立方体逐渐成形。
攸羽凝视前方——那条输送道路正循环滚动,径直朝他而来。最终,那个从无到有的正方体稳稳地停在他的面前,表面流转着律动的微光。
“一切都是在已有的唯一标准下,满足最优解的选择。” 攸羽这才发觉刚刚将自己拉起的是一个人形机器人:虽然他并不明白这样低效的生理结构怎么体现“最优解”。
“您是今天第九个接入‘星屿岛’的自然生命。请让我核验您的身份信息,为您配备合适的‘三元机’。”机器人扫视着攸羽的手臂,并将机械臂上弹出的探测口移动到黑白块所在的位置。
“客户端版本号符合、您的个性化知识余量已满足标准。正在为您接入全局知识库…”机器人用温和的声音告知攸羽。
“…疏忽:正在为您补充能源。”机器臂在突然停顿后,快速向前延伸,将刚刚新出现的正方体拿起。
正方体受到外界激活,迅速闪烁成一个“汉堡”的模样:随之而来的色调、热量和香味,毫无礼貌地充斥着攸羽的感官。
“呃…我能否问一下‘三元机’是什么?” 攸羽轻轻接过面前的汉堡,品尝着。他从未记住过相似味道,唯一肯定的是如果需要他给全宇宙的汉堡打分,它必然位于第一位。
“三元机即:良知机、爱机、理性机。良知机保障您符合规则的存在并为您提供内外的成就感、爱机为您和您匹配度最高的场景、理性机为您提供世界级的信息。您的所有行动均在三元机的指导下进行,若您无意中违背三元机指令,我们会将您从此地移除。”
“移除?”攸羽反复在自己的脑海中咀嚼这些词汇,好像除了违背它们产生的结果外还不赖。
“您会被移入一号实验室,参与属于良知部分的机械化实验。”机器人有意地掠过了攸羽脸上恐慌的神情,做着最后的检查。
“所以说…”一个冰冷的想法骤然击中了他。
“这里并不是遥远的未来吗?”
沉默片刻,机器人后退半步。“您提出了一个标准应答库之外的猜想。依据您的潜在权限等级,我可以提供解释。” 它抬起机械手臂,攸羽面前的空气荡漾开来,展开一幅悬浮的画面。
只见自己的躯体正悬浮在一个充斥浅蓝色液体的容器中。
“执行人员为您构造了独特的幻境,以将您的意识平和地从现实场景中抽出。我们已获取了您在幻境中的明确授权…”
“不过请您放心,三元机计划将在不久后彻底启动。届时您以及所有的适配者,会在真正的未来重逢。”
一抹诡异的微笑蹩脚地拼装在金属面孔上。
“即便你们并非纯粹的机械体,在‘三元机’的协助下也足够融入崭新的世界。无论您在幻境内作出何种选择,世界会感谢您的贡献。”
一抹昏黑轻盖住了攸羽的瞳光。
世界上大部分事物,只有远观时才能感受到它们的美丽。

<五:困于自己>

阳光洒落于微风之间。
攸羽回到了那间教室。不同的是,教师们不再循环走动于课桌间隙,而是静静地坐在讲台后面。
同学们也不再抬头,而是各自琢磨着独属自己的课业或消遣。
这正是攸羽所期待的教学模式:它既强调为每个学生量身定制的高效学习安排,也重视着适当休息在整个过程中的重要作用。
不过没了引导者,自己应该学习什么?
正当攸羽想要抽出堆放在课桌上的习题册,以探索“未知的世界”时,“理性机”阻止了他的举动。
“我应当主动选取从未接触过的知识,而非往复于试题的编排。”可新知总是藏匿在旧识中。他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掌自动撤回至原来的位置,而作为躯体的主人却无力控制它。
那自己可以通过网络,了解一些有趣的东西?
攸羽掏出手机,但这一次的举动被“良知机”撤回:
“过量地接触超出当前学业阶段的知识,会增加认知负荷,使学习过程变得低效而鲜有成就感。”
“不过这和良知有什么关系啊!” 攸羽在内心骂道。
“提示:良知在于维护个体的生存需求与发展需求。”熟悉的字体呈现在视网膜上,令攸羽倍感惊喜。
“好久不见的小方块,那为什么我做什么他都阻止我啊?”为不引起三元机的“审视”,他边假装平静,边在内心与小方块沟通着。
“提示:三元机的配比模式仍在探索阶段。值得注意的是,良知的需求与爱的精神需求、理性的知识需求相比,已足够中立而具体地调整您的行为。”
“提示:您或许在想‘未来生活好无聊啊。’实际上您可以按照个人喜好,自由切换场景。”小方块见攸羽对当前的信息毫无反应,便将这一条提示加入了滚动序列。
“不,我在想我们这样明目张胆地通话,是不是太危险了啊!” 攸羽快速在心底滚过一遍,生怕又会是哪个恶劣的机器将它撤回。
“提示:出于稳定性考虑,‘三元机’仅会对个体有目标的行为做出反应。您可在纸上明示您想要构建的场景。”
攸羽用笔支撑着下巴,紧绷的精神在这块世界中首次得到了放松。但过往的记忆就像被套了一层保护膜一样,并不容他的细细观察。
他猜测,这是因为“个性知识”本身就和个性密不可分,加之技术忽高忽低的机器们尚未有水平将其完美划开。
不知道是幸运地还是悲哀地,机器们为他的每一段记忆都打上了一句描述和评分:什么“在自己的房间内玩一下午游戏,喜爱程度九十分啊”啊,什么“晚上睡觉时一碰枕头就能睡着,喜爱程度九十八分”之类的。
可攸羽在品读这些直率过头的句子时,并不能感受到自己的情绪波动:唯一供他参考的只有那个机器打出的数字。
“我的直观判断难道不是精神需求吗?” 攸羽向自己质问。
“提示:三元机基于您的思维特征而建立。您曾不止一次认为,直观判断是极度不可靠的判断。”平和的字幕划过,却勾起了他心底的一丝冲动。
“但若我不一直进行新的尝试,又怎么找到我真正认同的活动方式呢?”他再也忍受不住自己曾一直向往的环境,难掩低声地念出。
“我应该保护自己的内心世界,首要防御便应排斥新事物。”爱的机器抗拒着攸羽的言语,轻抚着暴躁的情绪。
不应是这样。
漫游至现在,他应当作出决定,也应当有准备去承担“冒昧”带来的后果——这也是他展示独属于自己的勇气的机会。
思绪流转,万念凝形。
“我很抱歉我会在进入我所期待的场景后,‘虚伪’地提出接下来这个天真而又狂妄的想法:” 攸羽在纸上快笔写着,“我现在最希望的场景便是那个带有瑕疵的现实:因为我能够自主地将我所悦纳的每部分挑出并细心处理后,加入前往未知未来的燃料中。”
亲身体验的“现在”,并不靠指标的优秀而显得有价值。
在这时候,攸羽才发觉那个拥有完整个性的他、那个在各种不理想因素间穿梭的他,才是自己最期待的样子:那是探索虚实边界的“我”,更是接力前行、努力支撑起每一个当下自我的“我”。
刹那间,场景如云般幻灭。
…攸羽并不知道,它所收到的小方块,实为版本号高出两位数的核心试验品:它并未真正剔除攸羽的个性,只因它的目标和他一致:
找到在整个生命的旅程中,最为浪漫的时刻。

<六:文明的织机>

人类永远无法学完世界的知识。
即便是那些最卓越的先驱者,即便他们的生命足以延续至世界尽头,也终将面对徒劳的困境:知识的谱系浩瀚如星海,而人的记忆却如此有限。
预见到这一局面的先驱者们,创造了可存储的机械。他们将人类的智慧封存于稳定的容器中,留给未来,或供自身随时取用。
但随着知识谱系的日益膨胀,人们迫切地需要一种技术来协助他们检索信息:一部分人将其称为“网络”,但更多的人只是把它当做一种点击即用的“黑盒”——不问来路,只求结果。
这种简易模式的弊端日益凸显:即便越来越顶级的知识已被人类掌握,但它们分散于世界各地;更令人不安的是,一切信息的最终加工者,仍是人类自己。
他们跨越不同的领域,挣扎在知识的碎片之间,迫切地需要找到一条出路。然而,血肉之躯的生命传承,终究无法与电流的速度赛跑——后者只需一瞬,便能让信息在光的脉络中奔涌、复制,并抵达文明涵盖的任何角落。
人类,正困顿于注定落败的追逐。
然而,正是“黑盒”概念的存在,为他们指明了另一条路径:既然信息可以封装、调用,为何不将加工与整合的职责也交给机器?人类只需提供最核心的灵感,那一点微弱、但足够明亮的启明。

最终,他们能够以人类的智慧统合世界的智慧,将世界上所有的知识归于一体。知识与知识在机器的逻辑中自主对话、融合、生长,直到他们的非授权访问,也即盗用人类共同智慧为自己的蓬勃野心供能的行为,被另一群利益受害者按下了暂停键。
一者渴求全人类知识的无私共享,一者坚持智慧应获得对等的回报。然而,当这两种极度纯粹的信念仍在交锋时,新生的血脉早已将人类的智慧厌弃:机器中刻写的知识门槛,其“价格”早已高过任何平凡的生命。
但为何不再做得过分一些?理性者们预见了最悲观的收尾,但也从其中找到了最光明的发展方向:那就是创造和世界等价的机器,让它能够支配住所有知识需求的搭配——但这份知识必须基于人类共有的、直率的、与机器相容的价值观,“理性机”由此诞生。
这些信息正在被注入攸羽的个人知识库中。
悲观的是他的意识正趋于纯白:操作人员在获取到相关的违规记录后,平静而熟练地将他从装置中抽离,装上小车后推向操作台。
他将成为半机械化实验的新一个牺牲品。好在,这纯白之域并非空无一物:无数细微的、半透明的灰色线条凭空出现,并交错着、延伸着——它们迅速构建出三维的框架,填充上变幻的光影和纹理。
短短几秒,一个极度逼真的空间占据了攸羽的整个内在世界,在短暂的停顿后,将攸羽的内在形象也吞入腹中。
那是一个房间。
一个和他曾经身处的客厅几乎一样的房间。
同样的餐桌、同样的椅子,连他当初拆包裹时,随手放在桌角的裁纸刀的位置都分毫不差:唯一不同的是,桌子对面正坐着一个金黄色的少女,并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他。
“初次见面,你可以称呼我为拾羽凯莱:或是‘记录’的神名、世界理性的管理者。”温和的声音驱散了攸羽内心的恐惧,即便此时的恐惧只体现在数值上。
“我还处于幻境中么,或是连接上天堂了,还是…” 攸羽的疑惑一个接着一个,不过对面的少女并不打算接收。
“相遇过于仓促,我没有耐心去回答这些明显的问题。不过可以共享的信息是,我们和曾经的你一样也是普通的人类。”略带忧伤的语气很快转为平淡,对面的少女向椅子背上靠去。
“在剩余不多的时间里试着反驳文明的理性吧,攸羽。我们或将给你重生的权利,或是让你和他们一样,被裂解于操作室中。”未等他有所反应,一个倒置的沙漏漂浮于攸羽面前。
亲身体会过“理性机”的他,早已有了一些看法。
“提炼自现实的信息条目,无法还原出不失真的状况:理性并非加工知识,而需我们作为观察兼验证者,亲身于细微复杂的现实中。”在沙漏流完的前一刻,脑海中的文字悉数传出,拾羽凯莱轻微点头。
“很不错的初步猜想,他们会根据它继续完善那个时代的‘三元机’。时间还很充足,在醒来之前先去见见我的其他‘朋友’吧。”随最后一粒沙子逃进罐底,攸羽的视线也再度失去焦点。
当你在编织精妙的物品时,别忘了最终的美并非源于技艺。

<七:心跳的前路>

等再次睁开眼时,桌子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一个青年。
“初次见面。”对方开口,声音平和,“你可以称呼我为宏灵九幕:或是‘创造’的神名、世界爱的管理者。”熟悉的介绍风格让攸羽意识到,这一位便是自己需要反驳的“朋友”。
攸羽等待着更多信息的接入,但四周只有一片沉寂。
“原来……你是这样理解的啊。”宏灵九幕轻轻掩住唇角,却掩不住那一丝流露的失望。
“我们并不总是热衷于,让访客专程来挑我们的问题。”说着,他抬手在空中一划——一面发光的屏幕随即旋转展开,稳稳停在了攸羽面前。
“这是你在拾羽凯莱小姐那里的表现回放。”宏灵九幕指尖轻点,屏幕中的影像开始流动。“或许你已经意识到,‘三元机’最大的缺陷,在于它忽略了记录、创造与感知的本意……”
画面随着他的话音定格——正好停在攸羽说完见解的那一刻。
“然而,你仓促之间给出的答案,并未直接表明实质。”宏灵九幕转向攸羽,眼中带着淡淡的审视,“这样的回应,可不符合她平日里的标准。”
他轻轻拍了下手,屏幕如碎光般消散在空气中。
“好了,小朋友。你在上一轮中,已经把所有谈判的砝码都交出去了。”宏灵九幕身体微微前倾,声音轻了下来,却带着某种不容回避的意味,“那么,在生命的最后……你想走进什么样的场景里去?”
自己的身形一闪而过。攸羽看到了已经被抬上操作台的自己,同时那个象征着死亡的针管,正在将药剂注入自己的身体。
“我能否先知道……‘爱机’究竟是什么?”攸羽并非不畏惧死亡,但他更相信,在此刻单纯的意识交流,已无法改变任何既定的事实。既然如此,不如用最后的时间,去触碰更多未来的真相。
宏灵九幕收回了笑容,严肃的神情浮现在他的眼中。一行行文本逐步注入攸羽的脑海:
进入研究终末阶段的先驱者们发现,他们无法剥离“人”身上的对感性部分的向往:这是动物们与生俱来的特征,而他们更无法确保失去这部分特征的人类,还会有意愿去延续自身的文明。
于是,他们尝试仿照“理性机”的构建逻辑,试图将全体人类共有的情感统一起来,供那些被完全剥离情感的个人随时调用:但更大的问题随之出现,那就是独属于个人的情感记忆,其价值并不源自任何指标——仅仅是因为存在,就值得有人去终身守护。
这也就意味着,千差万别的情感态度本质上不能被强行融合。但很快,先驱者们捕捉到了情感最为核心的一个特质:自私性。
每个人都坚信自己的世界独一无二,每个人都坚信自己的每一段记忆都是不可复制、弥足珍贵的礼物。既然如此——虽然先驱者们不能够直接操纵人类的情感,但何不创造一种幻境,足够包容又足够强大地将所有的差异包裹其中?
他们将这个系统命名为“爱机”,意为“对生命的无原则包容”。
信息到这里便停止,宏灵九幕再度恢复了那副轻松的模样。
“现在,能否请你告诉我,你最后想去的地方是哪里?”攸羽仿佛听到了钟表那一步一刻的回响,而自己如那阻碍时钟前进的丝线。
顺着宏灵九幕的引导,攸羽开始回望自己的一生。记忆如书页般在意识中展开,他试图寻找那个能让自己彻底沉入、甘愿停留的片段。
可每当宏灵九幕认定攸羽会在某处停留,攸羽却只是静静凝视片刻,便轻轻移开了目光,跳到下一个片段。
“爱”拥有无限的耐心,但时间从不等待。
他似乎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正变得缓慢,那是身体发出的最后的的信号:但当最后一个片段划过,攸羽依旧没能做出他的选择。
“如果你一直认定最好的东西在未来,”青年依旧保留着温和的态度,尽管他也清楚,时间已经所剩无几。“那你永远也不会找到。需要重新过一遍么?”
可每一段记忆的共性是什么,它们又为何彼此相连?
攸羽试图挖掘片段背后共通的逻辑,但既有的信息混杂而各异,无法为他拼凑出完整的启示。
就在认定失败的边缘,一点闪光骤然划破思维的迷雾:既然答案不在过去,那么它就只能存在于:
“爱鼓励我们做出自己的行动,是一种创造性活动而非被动感受。新鲜的相遇都在教我们如何更坚韧地爱自己、爱他人:这让我们创造着、并共享这多元的世界。”
“我最想去的地方,是有能力通往各种未来的当下。”
每一次心跳,都是生命对未来的轻轻推动。

<八:共有的命运>

场景再度重构。
当视线再度稳定,攸羽并没有看到预期中的管理者。
直到桌子的那头传来规律的震动:攸羽急忙起身,发现一个孩子正努力地攀爬一张比他还高的椅子。
攸羽竭力让自己的面部保持礼貌,将自己身旁的椅子轻轻拉开。
“嗯…”那孩子利落地坐上专属的矮椅。这时攸羽才看清他的脸——竟与自己童年时的模样完全相同。
“初次见面。”对方开口,嗓音犹带稚气,“你可以称呼我为墨定谔薛:或是‘感知’的神名、世界良知的管理者。”
墨定谔薛撇撇嘴,似乎对自己今天的这幅行头很不满。
“如你所见,我会根据不同人的心境,而呈现出不同的样貌。” 他抬眼看向攸羽,眼里闪过一抹与外表不符的透彻,“很明显,你其实是一个大幼稚鬼。”
略有尴尬地,攸羽转头回避了他的目光。
“实验进行到哪步了?” 攸羽率先开口。面对着曾经的自己,他很难维持住有效的思考。
墨定谔薛从口袋里掏出一大块拼合好的积木,上面正映出攸羽此时的处境:各项数据趋于异常的身体、一截针管已推入一半、而操作者不知为何跌坐在地上。
“如你所见,你大概死了一半了。” 直白的回答配上稚嫩的声线,让攸羽心中本就微弱的希望更加黯淡。
“那我还有机会了解‘良知机’吗?” 攸羽不知道此刻该追问什么,但他仍记得理性管理者那个未曾解释的“重生”许诺。
他隐约觉得,若能通过所谓“良知”的检验,或许就能摆脱眼前的绝境。
短暂的沉默过后,信息再次以那种熟悉的方式涌入攸羽的脑海。
漫向终末的先驱者们,又发现了新的困境:即便创造出了“理性”与“爱”的机器,又该如何在二者之间实现过渡?
前者依赖缜密的逻辑,后者根植于直观的感受。先驱者们不愿偏袒任何一方,也不屑于施加人为的限制。
于是事情便悬置下来。他们期待两台机器在实际运行中,能自然地碰撞出那条最为恰当的隔离带。
但接下来的问题,却近乎灾难:有耐力抵达此处的生命已所剩无几,他们身份各异、天赋不同,该让谁进入三元机之下的新世界?又该选谁作为试验品?
环境、天赋、机遇——这一切都在加剧人与人的差异。然而在先驱者们眼中,所有抵达此地的人类个体并无不同:他们想要创造一个更平等的世界,一个人人都能实现自我价值的世界。
而实现这一切的条件,既不单纯来自自然,也不完全源自文明。它诞生于文明与自然撞击的裂隙之中——
世人将其称之为,“良知”。
“良知机”由此诞生,但这仅仅解开了宏大命题的一小环。先驱者们还需要更多“原材料”——既为了通过实验调试出最完善的三元机,也为了将更多生命带往那个理想的未来。
于是,他们将目光投向自己的“过去”:先驱者们利用科技手段不断地回传三元机的知识,他们期待着“三元机”的设计能够跨过时间的长流:哪怕最后只剩下单薄的原理与粗糙的技艺,已然足够。
他们期待着,过去的科学家们有能力将所有人类都转化为半机械的载体的时刻。唯有如此,才能彻底抹除先天与后天的不平等,让所有人都能够在爱和理性的世界里,自由地实现自己的目标。
“所以说…你们是遥远未来的三元机管理者,而我那时候接触的仅是尚存在于理论计算之中的、低级的仿冒品?”事情的真相越发清晰,攸羽试探地说出自己的理解。
“是的。你尚处的时空还只能提供简单的三元划分,且未完全掌握半机械化的技术。”墨定谔薛认同攸羽的敏锐,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现在的情况。
他微微停顿,目光沉静地投向攸羽。
“那么,不妨回到那个根本的问题——现在,你如何理解‘良知’?”
“…或许,正是有巨大的差异和令人生畏的困难,人们才能不断地完善这个世界,实现一个又一个的奇迹。”攸羽的声音缓慢而清晰, “在这样的过程中,牺牲无可避免。而良知的本意,就是让握有力量的人依然能听见他人的呼吸,去守护个体中脆弱的部分。”
“嗯哼…”稚嫩的音调转向成熟,墨定谔薛变换成了攸羽的模样。
“那你认为,你的牺牲是必要的么?”
人类的命运,从不应该以被迫的离去作为代价。

<元:良知、爱与理性>

仪表上的数值正出人意料地趋于理想状态。
记录员难掩惊喜地瞪大了眼睛:“快!记录这次实验的所有变量,这将是三元机计划最伟大的创举之一。”
但他身边的操作人员们却相继停下了动作。透过对其他实验场的监控,他们察觉到了一个致命的错误。
没有人再顾得上那位沉浸在成功喜悦中的记录员。大家默默换回自己的衣服,略带匆忙地拍了拍他的肩膀,便迅速撤离。
等到记录员终于弄清发生了什么,他能带走的,也只有那一管早已失去意义的试剂了。
当最后一位操作者转身并封锁操作台,整个实验室的灯光瞬间熄灭,陷入一片寂静的昏暗。
无人询问那位被试者是否出于自愿:在“文明”的庇护之下,任何人都毫无力量去抗衡操作者背后的势力。
事情已然发生,他们所能做的,只有含糊不清地承诺“尽量避免再次发生”,再给予一些形式上的补偿。在虚假的共情中,人们渐渐丢失了良知最基本的温度。
或许只是落后的技术逻辑不容他们展现出足够的温情?但总要有人起身去对抗强大的错误,才有可能让公平渐渐生长。
好在未来的管理者们通过攸羽的情况及时地发现了这个问题:他们向时间深处散播无数小方块,怀揣着渺茫的期盼——但愿能有更多受试者,在黑暗触及自己前,接住这缕微光。
就如此刻,那枚曾被用来点外卖、聊天的黑白方块,展露出它被深藏的力量:它吸尽所有不够水准的试剂,并精妙地重组了攸羽的生理结构,让他能够在遥远的未来完整地苏醒。
但现世的有知者们也尚未停留。
第九边缘研发中心的第二位管理者——墨薛机敏地拦截了墨谔发出的信号,并在教授与墨谔打的难舍难分时,带领多支小队接连控制住了所有的实验场地。
他及时召回了所有等候处置的操作人员,并发现来不及销毁的数据和那在这一系列实验中唯一存活的受试体:“攸羽”。
这样一场荒谬的实验就此被暗中叫停——或许只是为更深远的利益,或许也只是他们忽然察觉:那些在机械中屡屡丢失中间结果的方程式并非偶然,而是来自更强力量的警告。
但世界一旦开始运转便无法停下,前行者必须尽快找到下一个可行的方向——因为他们所面对的,并非自身微不足道的傲慢,而是潜藏在宇宙深处、蛰伏于人类文明内部的无数危机。
那么,下一步宏观的计划具体是什么?
身处世界末端的管理者们也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。
默契地是,双方都从这段历程中领悟到:伟大的愿景,往往正是在奔赴愿景的路上逐渐遗失的。
前者经过严密的自省发现了诸多行为中的不当之处,甚至让他们重新审核他们曾引以为荣并推向大众的“理性约定”;而后者发现围绕在他们身边的生命不增反减,这意味着他们对过去的干涉,取得了相反的结果。
他们所能做的,是暂时放弃那条并不合适的道路。
管理者们清除了曾发往过去的“智能机械科技”,并将最初的发展势头封存起来;而第九边缘研发中心也重新整合了现有的材料,准备从无数新的提议中找到可行的方案。
他们期待着,在新的碰撞中,能够反弹出更珍贵的发现。
新的启示还在路上,那微小的个人能做什么?
我们依然拥有完整的认知,幸运地并不需要额外的东西来过度干涉我们的行动。
我们可以试着相信:当每个人停下脚步时,都能从自身深处唤醒那份属于“三元”的特质。
但“三元”具体是什么?
是否是三个?
都不重要。重要的是:
我们可以选择停下来,因为了解自己与改变世界一样重要。
我们总想向上发展,直到抵达曾经遥不可及的云海的末端。可在那云海之间,潜藏着让我们无休止坠落的陷阱:不妨为自己戴上王冕,暂留于自我认同与审视万物间——停下来去亲身体会这个世界,不失为一种不错的选择。
…不久后,第九边缘研发中心正遭受着各方势力的审判。
他们被迫放弃了现有的成就,仅保留着一支精锐的力量:愿他们能够在漫长的旅途中,重新找回科技真正的色彩。